周银芳

我出生长大在南方，自然见过不少奇树异木。随着时光流逝，这些树木的模样也在我的记忆中慢慢地淡没了，唯有家乡老屋院角旁那棵银杏树难以忘却。

树是母亲救下的。那年春天一个上午，父母亲和几个乡亲到深山老林砍柴，寻找草药，父亲发现了这棵银杏树。见银杏树有六七米高，躯干光滑挺拔，父亲想把它伐走，请木匠做成家具，卖了挣些钱，弥补家里生活拮据。母亲见树如见亲人，对父亲说，这树看上去有近百年了，都说百年老树有灵性，还不如把它请到我们家院子旁边，换一个好风水比挣几个钱强多了。父亲听了眼睛一亮说，讲的有道理，我回去叫几个壮劳力，把树请回家。

我学走路见到这棵银杏树时，它已扎根在我们家近三年。我家的老屋靠山边，房子后面砌了一堵石墙，用来防止后山的泥石滚落砸坏墙壁，银杏树就种在离石墙边不远的地方。父母亲下了一番功夫，把树下的坑洼地整成了一块平地，以便家人好养护这棵树。母亲读过几年书，在村里文化程度最高，当上了小学民办老师。为把银杏树养好，母亲自学了许多种养树的书籍，对银杏树的特性比较了解。母亲时常讲银杏树的好，她说刚把树请回家时，村里有很多小孩患百日咳久治不愈，爷爷是个草医，他用银杏果子熬成汤药治好了孩子们的病。她还说银杏树促成了村里一对恋人的婚事，这对恋人怕家人和村里人发现他们谈恋爱，便常常偷偷地跑到银杏树下促膝而谈，不久他们成了家。在结婚的前一天，两人跪地向银杏树磕了三个响头。母亲讲的最动听的是父母亲结婚后一直未怀孕，银杏树到我们家不久，母亲就怀上了我。看母亲眉飞色舞地说着，仿佛我就是银杏树生的。

在我周岁那年，母亲选了个黄道吉日，让我拜银杏树为“干娘”，想让银杏树保佑我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长子。从此，我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生活经历，似乎都与两位母亲密不可分。

春日里，银杏树枝长着鹅黄的嫩芽，清淡却有力量。小时候，每天一大早，母亲就拉着我去跪拜“干娘”。春天的风吹的银杏树枝轻轻的摇曳着，似母亲展开温暖的双臂迎过来拥抱我。

在充满生机的春天，我和几位发小常在银杏树下抠“地龙”、抓蛐蛐。看到树上飞来飞去的鸟儿，胆子大一些的孩子从山上捡来一些树枝和野草，爬上树为鸟儿搭窝。可是第二天一看，搭的鸟窝不见了，被飞鸟拆了，它们用拆掉的树枝野草，在另一根树枝上搭起了新窝。目睹此景，小伙伴们虽感有些遗憾，却为鸟儿能用上我们提供的材料搭窝而欣慰。

有一天，我问母亲银杏树为何比其它树绿得迟？母亲说，不同树木什么时候抽绿，什么时候变色，都有自己的时序。银杏树不与桃李争春，是知道自己还没有报春的能力，一旦攒足了能量，就会展现勃勃生机，以迟来的浅绿延长初春的美景。母亲教育我说，孩子，万物都有自己的生长规律，人也是如此。你现在还小，正处在长身体、学本领的年龄，不是出风头的时候。你要像银杏树那样循时待发，把根扎深，好好读书，积蓄能量，等你成长了，有本事了，时机到了，自然有你展现风采的时候。

夏日的银杏树，浓郁的绿枝织成了华盖，叶片润泽饱满，像一把擎天的绿伞，挡住了烈日对庭院的爆晒，护住了暴风雨对老屋的侵袭。

我和发小们几乎整个暑假都在银杏树下度过。吃过早饭就跑到银杏树下看山猴，等山猴大摇大摆下山要吃的时，发小们就争先恐后地把食物扔给山猴，待猴子吃够返回山上后，便开始玩起捉迷藏、弹石球、捏泥人等孩子们永不厌倦的游戏。

夏天的中午十分炎热，小伙伴们吃完午饭，各自从家里带上用藤条编的席子铺在地上，有的下军棋，有的拔弄纸叠的玩具，累了就“呼呼”大睡。也有个别调皮的小孩，把火柴梗烧成灰柱，然后把涂了牙龈粘液的那一头，轻轻的沾在睡熟了的成年人腿上，然后把灰柱重新点燃，烧到底部时，烫的熟睡者从梦中跳起来。寻找谁在做恶作剧时，调皮的小孩早已跑到山边躲起来，暗自发笑。此事被母亲知道后，把孩子喊到一边，单独教育了一番，直到小孩向那位大人道歉为止。

银杏树有驱虫作用，夏天的晚饭后，只要是不下雨，村里人都会到树下纳凉。他们有的带上胡琴，有的拿上笛子，为乡亲们奏上几段民间喜曲。乡亲们坐在板凳上，摇着芭蕉扇，听曲，喝着自煮的山茶，唠家常，整个场面其乐融融。有几对恋人先到银杏树下与大家共同聊天，过一会儿，乘大家听曲入迷时，悄悄躲到树后的山边，过着两人世界。好奇的孩子们会不动声色地跟过去，看看他们做什么，一旦被发现，恋人会拿出一些好吃的零食给小孩，用来封住孩子的嘴。

母亲在夏日常为银杏树除草、浇水，我和小伙伴也会帮母亲挑水，扔杂草。有一次浇完水以后，我问母亲，这夏天的银杏树看上去总像一把伞，不像其它树那样伸展得很开，风一吹，树枝好像在跳舞，树叶也掉了一地。母亲沉思了一下说，这就是银杏树的内敛沉稳，它的树枝舒展却不乱开叉，它知道树大招风，要不让叶子被风吹落，就要保持这伞形的低姿。只有不丢叶、少丢叶，秋天金黄叶的景色才会更美。古人讲，老人看上去有年轻人的活力，才不会被人感到你老了没用，年轻人看上去要有中老年人的稳重，才能让人感到处事老练、办事放心。你要学会像夏天的银杏树那样少年老成、内敛沉稳，不断吸取能量，等待秋天的收获。

秋日的银杏树，展现出如梦如幻的美景。当秋风拂过，银杏树由夏日的绿逐渐转为黄，满树的叶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，纷纷扬扬飘落的叶子，形成一片金黄色的地毯。

秋天的夜晚，乡亲们除了照常到银杏树下听曲聊天外，每逢农历十五就会拿出自家酿的桂花酒聚集在树下，相互品尝，说是体验一下吴刚捧出桂花酒的场景。到了周末，我和发小们最爱去的地方还是银杏树下，大家把从后山采摘来的一种叫“中秋子”的果子放在一起，玩起了锤子剪刀布，三局两胜，输的一方就把“中秋子”赔送给赢的一方。当然小伙伴们也不傻，先把“中秋子”吃的饱饱的，再张着沾满“中秋子”紫黑色的嘴，吆喝着猜输赢。我和发小们玩的最欢的是用蜘蛛丝编成的网去捉蜻蜓。秋天银杏树下的蜻蜓成群结队，大家随便一网就能捕到很多。休息时，相互交换战利品，装进自制的笼子里，等玩够了就把蜻蜓放飞。发小们最认真的还是从飘落在地上无数片的叶子中挑选书签，自己挑够了，还帮其他小朋友挑选。

母亲在秋天的银杏树下显得繁忙。作为语文老师，她要写秋天银杏树美景的观后感，用来提高学生的观赏力和写作水平。作为家庭主妇，她要把银杏树叶收起来晒干，做成枕芯，制成枕头，好让家人安神入睡。银杏果可入药，母亲会把掉在地上的果子一粒不剩的拣起，装进瓦罐，以便家人和乡亲们治病时使用。

我也会帮助母亲捡果子、拾树叶。在劳作时，我问母亲，您说春天的银杏树守时节，夏天的银杏树内敛沉稳，那秋天的银杏树具有什么品质？母亲说，秋天的银杏树的品质就更高尚了，那就是无私奉献。银杏树先把美好的景色献给了世人欣赏，然后把春夏攒下的满树叶子献给世人妙用，最后把银杏果献给世人药用。你要像银杏树那样，善养无私奉献的精神，在为世人奉献中实现自身价值。

冬日的银杏树，迟迟不愿撒落枝上的叶子，想多用一些树叶遮挡风雪对老屋的吹打，即使只剩一片树叶，也要延长村里人赏秋的时光，为乡亲们提供最后一丝秋日的温馨。不得已掉光所有树叶的银杏树，仍然伸开粗壮挺拨的技干，尽力挡住寒风对老屋及行人的袭击。

冬日晴天的银杏树下，不管是白天还是晚饭后，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成年人，穿着厚厚的棉袄，坐在松软的银杏树叶上，手里捧着温热的姜茶，边喝着边聊家常，看着一群小孩在嬉闹。冬天的寒冷，使胡琴手冻的拉不了二胡，只能听到笛声和几位村民原生态的山歌声，邻里间人情的温暖驱散了冬日的寒意。

我和发小们会在冬天的银杏树下收集落在地上的银杏果，用小石子轻轻敲开硬壳，观察紫黄色的核仁。有一次，一位发小想尝银杏果仁的滋味，被我爷爷发现，一把将发小手中的银杏果仁打落在地，告诉发小这果仁有毒不能吃，消除了一场中毒事件。将捡到的银杏果交给大人后，孩子们把飘落在地上的树叶捧起抛向天空，叶片在阳光照耀下，像金色的雪花漫天飞舞。大家还用胶水把银杏树叶粘在画纸上制成小鸟、小船、花果等图案，会在叶面上画画，最后各自拿出自己的成果，让大人们评比，增强了孩子们鉴赏力和动手能力。孩子们最爱看的是严冬吊在银杏树枝上的冰柱，有的像水晶锤悬于枝桠，有的像冰制的琴柱挂着，有的像冰雪凝成的利剑，刺破冬日萧瑟。淘气的小孩还让大人驮在肩上拽下冰柱“咔嚓”“咔嚓”地啃咬着，好似夏天吃冰棒一样享受。

冬日里，母亲会带着村里的妇女们一起来收集银杏树叶和银杏果，霜冻过的树叶特别柔软，散发着清香，不仅可做成枕芯，还可以制成被褥，整个村大人小孩的枕头都是用我们家银杏树叶做的。每年冬天，各家各户都会收藏一罐由我们家分给的银杏果，备为药用。最冷的那几天，母亲会用破旧的棉被，把银杏树的根部包的严严实实，以防银杏树被冻坏。我也常跟在母亲后面帮她打打下手。有一次休息时，母亲问我，你肯定很想知道冬天的银杏树有哪些高尚的品质吧？我点了点头，渴望母亲的解答。母亲说冬天的银杏树最可贵的品质是坚强，它的坚强不是简单地抗住了冰雪的袭击，而是一方面以坚强意志抵挡严寒对树叶的侵袭，不使秋天美景过早谢幕，另一方面在严寒中顽强地把树根扎的更深，吸取大地之母的营养，为来年的更大奉献积蓄能量。孩子，你要像银杏树那样具有坚强的品格，能应对各种艰难困苦的挑战。要懂得坚强不是为自己活着，不是为了独善其身，而是为别人活的比自己更好。

我在两位母亲的呵护下茁壮成长。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，使我对银杏树的循时而发、内敛沉稳、坚强不屈、无私奉献的品格有更多的了解；对银杏树春、夏、冬三季皆为秋天的奉献蓄力的认识更为深刻。但真正使我认识到银杏树精神实质是参军后家里发生的许多事。

自银杏树落户我家后，不久母亲接连生下了我和弟弟，我们兄弟俩身体健康，学习成绩也很好，我又成了全村第一个走出村里去参军的年轻人。乡亲们都说是银杏树给我们家带来了好风水。老人们在重要的节日，都会带小孩来拜银杏树，有些老人很想摘一节树枝种到自家庭院旁，但又怕我们家担心风水被带走而不同意。母亲却大方地让乡亲们大胆摘，她说这银杏树生长在深山里，本来就属于村里人共有，我只是把树请到家。做善事才是最大的风水，如果银杏树能给乡亲们带来好风水，我们家也算是做了件积德的事，自然风水会好上加好。村里人都是有善心、行善举之人，行善之人必有余庆，每年都有几家人发生一些喜事，他们都归结为银杏树的保佑，乡亲们都说，母亲把银杏树请来是为村里人办了件大好事。

隔壁村有位生意人听说我家的银杏树风水好，就想以廉价买走银杏树，父母亲不同意。没过几天，生意人就带着几个人来耍横，说是要么把树买走，要么他们就把树砍了，知情的村民有的围过来与生意人评理，有的去喊人搬救兵。生意人一看，全村一大帮人都跑来保护银杏树，只好怒气冲天，不甘愿的离开。

有一次，母亲赶墟拿了很多用银杏树叶制成的枕头去卖，回家已是傍晚，在路上被隔壁村的小混混遇上，小混混要抢母亲的钱。把母亲打翻在地，恰巧村里一位中年人路过，赶跑了小混混，救下了母亲。

母亲把这两件事告诉我时，在信中说，孩子我怕你担心，本不想说这些，但是告诉你这两件事，是想帮你进一步理解银杏树品格的本质。银杏树四种品格的核心是奉献。它守时，沉稳、坚强，都是为了向世人奉献一场秋天的盛宴。奉献就是舍己助人，让别人比自己活得更好。一个人如果只是为自己活着，那么就与其它动物没有两样，而且也活不好。如果母亲没有帮乡亲们，银杏树就被别人砍了，我也被小混混抢了。还有人活着有没有价值，不是自己评定的，而是由众人评定的，你不助人，不为别人做奉献，别人为何要肯定你、赞扬你，那么你的人生价值就得不到实现。

母亲体质一直很弱，长期劳累使她终于病倒，她是为银杏树施肥时晕倒的。母亲病重期间，得知部队有紧急任务，家里就没有告诉她的病情，直到母亲去世时，父亲才拍了一封电报告知我，回到家时，母亲已安详地闭上双眼。父亲把母亲留下的两件遗物给我，一件是用丝巾包住的银杏树叶，一件是母亲亲笔写的信，信中说道：孩子，我自那次晕倒在树旁后就卧床不起，知道你在部队很忙，怕耽误部队上的事，怕耽误你的前程，就没让你知道我的身体状况，每次写信给你都说家里一切安好。我知道你从小爱读书，每年秋季母亲都捡了些上等的银杏叶给你当书签，我身体越来越差，预感到自己要发生什么不幸，今年就捡的多些。银杏树叶常年不烂，越放越香，当书签，即可记住阅读的内容和进度，还可以记住浓浓的乡情亲情，记住母亲和你“干娘”对你的爱。人生短暂，寿命还不如一棵树，还好我去世后，你仍有“干娘”盼你回家。我走后，把一部分骨灰埋入银杏树根，让我和你“干娘”融为一体，也好让你看到“干娘”时就想到母亲我还陪着你。你要多注意身体，只有身体好了，才能为国家、为世人做奉献。你父亲年老了，部队回来后多陪陪他，照顾好弟弟。到地方工作后多回来看看你父亲、弟弟，看看你“干娘”。

办母亲丧事的那天，全村人都赶来吊唁，待母亲骨灰埋进银杏树下后，乡亲们纷纷在树前放鞭炮，树底下插满了香火，有些老人还在树上挂上红布，说是要把母亲的白喜事当红喜事办。

我处理完母亲的后事，带着厚厚的银杏树叶回到了部队，后来我提了干，上了军校。部队长期的教育使我进一步认识到，母亲讲的银杏树体现的让别人活得比自己更好的奉献精神，是对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“宗旨的生动诠释。

一位回乡的大学生当上村党支部书记，他发现银杏树具有观赏、药用价值后，经与父亲商量，几年内从我家那棵银杏树上截下了近百根树枝，在后山种植了一片银杏树。秋天吸引了大量的游客来观赏，村里还办起了银杏树产品开发工厂，销售树叶制成的产品，为药厂提供银杏果，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银杏村。银杏树忍痛割爱捐树枝的义举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舍枝造林的奉献精神。

我转业安置在省城，尽管工作很忙，每年还是会挤出时间去看看老父亲、弟弟，看看乡亲们和老屋旁的银杏树，在树前追思着两位母亲的深情。父亲去世了，自己也退休了，我除了清明节回家扫墓外，平时也会向家人提出回村看看的想法，理由是想看那棵银杏树的状况如何。家里人知道自己是思念母亲了，只是以看树为借口罢了。这也不能埋怨他们，因为他们没有我那样的经历，自然不知道在我心里早把银杏树与母亲融为一体，看银杏树就是看母亲。

故乡老屋院角旁那棵银杏树，永远是我心中的母亲树。